September 15, 2004

童年的夏天

 在煩躁都市的熱天裡,投錢就來的可口可樂,竟然讓人想要掉下淚來.........冰冰涼涼的美國仔汽水從喉底穿過了胃,竄透腦門的瞬間,勾起了回憶中,深井裡的那一顆翠綠嘉寶瓜和大鋁桶裡的冰塊紅糖水.

 啊!夏天從來沒有真正遠走,童年的田嬰(蜻蜓)啊!卻再也飛不回來了.

 童年的夏天,記不得是從那一天開始的,是南風吧!當南風從海那一邊吹來的時候,田嬰也飛來了.

 「田嬰是對佗位來的?」阿公右手搧著黃斗笠,眼睛看著他的大海,想也不用想就告訴我:〔古早人講〔田嬰飛,小管來〕,田嬰是對海的小管來的.〕

 小管來的時候,煙仔魚也來了,山水村裡的大人都忙著去圍捕大魚,我們就帶著阿公的網竿,追著滿天亂飛的田嬰奔跑,田嬰的翅膀玩斷了,就去溝仔埂釣水蛙,水蛙釣不到,就去抓蝌蚪.

 養在水桶裡的蝌蚪一天天長大,鳳仔姑的番麥(玉米)也伸出長長的花蕊,在南風中搖來搖去的白色番麥花真是好看.才幾天沒注意,番麥一下子都結穗了,肥肥胖胖的番麥吐出長長的鬚,吸引貪吃的金龜子在番麥田裡飛來飛去.

 「田嬰是對佗位來的?」一定是山的那一頭,從很多風茹草的山埂飛來的.懶洋洋的午飯過後,趁著大人還在睡午覺,偷偷跨出門檻,沿著乾熱的碎石子路,越過長滿仙人掌的土坡,來到離太陽更近的地方.


 天更熱了,剖開紅紅的仙人掌果子,掏出啞巴刺,吃得嘴巴牙齒和舌頭都變成了胭脂色,還是看不到金龜子的身影.

 風茹草很多的山頭,看到的大海更大更藍,海的那一邊,有一艘比阿公舢舨還大的船向太陽出來的方向駛去.

 〔船欲去佗位?〕〔船欲去台灣!〕〔台灣有什咪?〕〔台灣有龍眼,有荔枝,有蓮霧,有檨仔.....〕

 南風吹著臉頰,想起了前一年夏天,阿公從台灣帶回來分給我的那一顆檨仔黃澄澄的香甜滋味,〔有一日,我也欲去台灣!〕我心底暗暗想著.

 想著想著...不留意,越來越少的田嬰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,沙灘上的腳印也在浪花翻飛的岸邊無聲無息的褪遠了.

 當田嬰再飛來的時候,童年的夏天,竟然讓學校的功課都偷走了.

------原載於1996年7月號IMAGE影像雜誌

Posted by chang at 06:56 PM | 迴響Comments (1)

September 14, 2004

大海的女兒回家了

張詠捷揹著相機,在身上,也在心上,點點滴滴記錄下澎湖即將消失的景觀、褒歌與俗諺。狂野無情的風吹在回鄉的路,她孤身一人,踽踽獨行。

撰文/顏新珠 攝影/顏新珠

晤談

   民國五十二年出生於澎湖的張詠捷,是台灣少數傑出的女性攝影創作者,攝影之於她,是自然的、喜悅的,是完全發自於內心的快樂。

   「我什麼都不懂,但我知道,去看看大自然;看銀合歡在強風中的枯萎,看龍舌蘭的挺立,看海的浪濤,看雲的不拘形式。自然,我愛自然的無拘無束。」民國八十年以〈趙二呆〉專題獲雜誌類攝影金鼎獎的張詠捷,她的作品散落一股純真的氣質,她的影像直觀能力很強,如攝影散文,自我的、感性地接受生命裡的各種訊息。而她的家鄉──澎湖,是她的最愛,更是她感情和創作的不老泉。
 
 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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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夏日,這海島絲毫不加掩飾她的迷人風情,天人菊兀自綻放,遊客恣意穿梭在澎湖的巷弄、島嶼間。一望無際湛藍的海在海島的四周綿延伸展,缺少那驚濤駭浪,獨特的靜謐像張開雙手的母親,可以擁抱,可以撫慰,可以療傷。

    「公啊!今日天明朗朗,海對面的細塊島敢是望安?」夏末的黃昏,海風輕拂,張詠捷和她最會捕魚的清河公相依坐在澎湖山水村的堤岸上。堤岸後方三間並列的老古石古厝,是她阿公和兩位叔公所蓋的。

   民國三十五年,三十二歲的吳清登(入贅張家,慣稱清河公)為了給妻小一個家,一個人拿著大鐵鎚在山丘上敲下一粒粒石塊,再從海裡撈起一顆顆的老古石,儲存了四年,用了一千牛車的石頭,一塊塊疊造出自己的家。

   「當時大家生活較散(貧困),攏住低厝仔,是阿公有能力,才有辦法起新厝,石頭是自己摃的,沙子是阿公自己車的,買杉仔料、請師傅,攏是阿公討海賺的!」八十四歲的清河公望著大海款款而談。

   「我以早有四、五隻舢舨,這陣沒在掠魚,槳櫓攏收起來;等時機若倒轉來,魚若偎過來,槳櫓和舢舨就會當再牽出來。煙仔魚(炸彈魚)若來,歸群聚做夥,海水是紅赫赫!」提到昔日打魚的情形,腰間穿戴著鐵衣的清河公總是興緻高昂。

   老人對海的渴望,並沒有因為長年在海上打拼所換來的腰骨酸痛而消失。在機械馬達還沒成為船舶主要動力前,槳櫓,是漁人最重要維繫生命的工具。那些槳櫓有的是他一支支請師傅做的,有的是他自己搖著槳櫓到小島上跟人交換來的,有的則是探聽到有漁夫去世,沒人再用而把它買下扛回山水村的。

   擅長捕魚的清河公在他六十六歲時,還捉了三萬多斤的漁獲;隨著漁源的枯竭,在七十六歲那一年,捉了近萬斤後就結束捕魚的工作。「我一世人攏在捉魚,阿公若百歲年後,這櫓不通毀去,汝要好好保惜下來,海是無時無陣,魚毋知什麼時陣會再來,有槳櫓咱就會當再出海。」老人依舊望著海不忘叮嚀一旁的孫女說。

   清河公育有四女和五子,在「討海的沒出脫、有路用的攏出外去打拼」的想法驅使下,沒有一個兒子繼承他的衣缽。在山水村的海堤上,他經常一個人一坐就良久,只是望著大海,在他流著海洋的血脈裡,多渴望能再一次出海!「為君割吊堤仔外 堤仔外口是一垺沙 手指金金拔妹掛 堅心對君較快活」或許海浪拍擊的聲音,喚起他和妻子年輕時牽罟相褒的情境吧!海,是他一生的回憶。

   當如稀眉的上弦月驀然出現在天際,夜,悄然地走來。老人抬起頭望著星空,對著他的孫女詠捷說:「『月娘四正無風無水』,掠小管的船又出動啦!」


 
 
 轉載自新故鄉雜誌季刊
完整內容請看



王爺親點的小福官

撰文/吳敏菁 攝影/張詠捷

Posted by chang at 07:22 PM | 迴響Comments (480)

September 13, 2004

澎湖二崁歲時記

  剛開始學拍照的時候,我經常揹著相機在二崁村落走動。印象中的二崁村小得有點落寞,尤其到了寒冷的冬季,幾乎看不到人的活動。當時著名的二崁陳家大厝在我心目中,幾乎就等於一整個二崁聚落,古厝以外的村落房舍、老古園宅、綠草坡地和羊群,都只是當時路過順道看看的風景。

  1989年,二崁村在澎湖六個民俗村預定地中,被選定成為澎湖唯一的聚落保存地,1995年開始大興土木。整個二崁脫胎換骨的蛻變過程,恰巧都在我外出工作期間進行。當我再回到二崁,村內的古厝已煥然一新,灰黝黝的老古石聚落換上了雪白色清亮的外貌,房厝內的陳設也規劃得更符合現代化生活;四周的土地開始禁建了,許許多多文化工作者也熱情投入地方文化研究。

  錯過了親眼目睹二崁的蛻變跡痕,雖然很懊惱,但村落終究是改變了。

  再度回到二崁,我開始試著不再像個觀光客般匆匆路過,也不再像個狩獵者般迅速獵取鏡頭;我漸漸懂得尾隨二崁人的腳步,在春雨降臨之際,踏著鬆軟的泥土,去看看土豆、蕃薯是如何下種的;在夏日烈陽下,跟隨老人駕著竹筏出海,探看定置網裡的漁獲;在秋風初起的季節,鑽進褐綠色的老古園裡,看看土豆、蕃薯的收成;在寒冬歲末的香火裡,感受謝神祭祖的溫馨。

  擅於說故事的老人家,也以精采的西嶼腔為我傳述動人的二崁故事。鎮符、土地公生、清明、五月節、七月半、邱王公生、冬至日,在一年又一年香火繚繞的氛圍裡,二崁人的四季生活紀事已在我心中逐漸明朗清晰。


  回返家鄉這些年來,二崁幾乎已成了我的另一個故鄉。無論是炎熱的夏季或凜冽的冬季,每次大清早從馬公出發,經過沙港、中屯,彎過瓦硐,繞過大半個島嶼轉過通樑,騎車在跨海大橋上奔馳行進間,遠眺朦朧飄邈的馬公市時,常常問自己,究竟為什麼會如此心甘情願走這麼長遠的二崁路?

  我想,是那高低起伏,如漁翁島地形般迷人的西嶼腔調以及散發在二崁人身上,那溫溫熱熱的人情味和精彩的生活故事,還有在現代化生活中,一直維繫相傳的海島信仰傳統,一次又一次催促我走上二崁路。

Posted by chang at 10:17 PM | 迴響Comments (594)